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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五少年和省城两青年自在中山陵前立下誓言后就开始为理想而奋斗了,但他们的第一轮奋斗就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特别是省城的那两位。 一。 燕大的恽民权突生奇想,他也准备送这五个家乡的学生回乡。他为什么会产生这个想法呢?通过短暂的接触,他已爱上这几个农村的初中生了,理由很简单,他看到孩子们的心中都埋满了金子。为了让他们心中的金子发光,他就必须要尽到一个兄长应尽的责任。 恽家兄弟三个,恽民权是次子。长子叫民族,在日寇侵华逃难时病死了。从他爸为三个儿子起名为民族、民权、民生,就可看出恽父是孙中山先生的忠实信徒。 恽家是一个历史上的望族,他们的这一支是清朝的时候他的一个先祖考中了状元后留在京城做官,才离开小镇的。到了曾祖父父亲那一代,清朝的气数到了,恽家这位高祖为了使清室清除腐败,改革朝纲,毅然参加了“公车上书”等活动,结果被斩首于菜市口。他的曾祖父前赴后继又参加了梁启超的戊戌变法,失败后逃往日本参加了孙中山的同盟会,在黄花岗起义中光荣牺牲。曾祖父在决定参加起义时,就深谙其危险性,因此写了一封遗书交给妻子,并让妻子带着十岁的儿子住到老家去,但城里长大的曾祖母不愿到农村,就把家安在了省城,他们这一支就在石头城定居下来了,到他们这一代已是第四代了。 恽家定居石头城后,恽民权的爷爷恽国庆慢慢长大了,在他过十六岁生日那一天,母亲把父亲的经历对他讲了个透,并把父亲的遗书交给了他。恽国庆含泪读完遗书后,立即跪在父亲遗像前,发出了誓将革命进行到底的誓言。此后,他就成了一个自觉实践孙先生遗言的革命者。 当时正处于军阀混战阶段,当他经历千辛万苦赶到北平投奔孙中山时,城内正在为孙先生的遗体举行告别仪式,待孙先生安放在香山后,他立即南下,参加了革命军,后又以烈士子女的身份报名就读黄埔军校。1926年7月9日,在广州东校场参加了北伐誓师大会后,他于7月14日离开广州赴湖南参加了西路军,在攻占长沙的战争中,不幸负伤,失去了一条腿。 从这个家庭中走出来的恽民权,自然对孙中山、对三民主义由衷崇敬。曹争鸣他们的表态使他又看到了希望,他始终相信中国人是有志气的,中国人一定能实现民主和富强。同时,他也不免产生了忧虑,这几个初中生毕竟年轻气盛,推动社会的进步不能感情用事,需要正确的指导。因此,他就决定随车送他们一起回乡,并借机在车上和他们交流思想,使他们对当下社会有一个全面的了解,对自己努力的目标有一个计划,这样,他们今后的道路也许会平坦一些。 在卫岗的一个小饭店里,这五个乡下孩子和两个城里人在餐桌上坐了下来。 “这三天的感觉怎么样啊?”恽国权随意问道。 “这三天等于是神仙的日子啊!处处坐汽车,天天上饭店,还看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景子。”盛小华显然兴致不减。 “凭你这个德性,也许只能体会到这一点了,你怎么不想想骨子里头的事呢!说你是个‘狗’就是个‘狗’啊!”姜智敏语气中带点讽刺意味。因小华父亲叫二苟,同学们平时也常常戏称小华为“狗”。 “我怎不想骨子里的事呢!我在想啊!若我们乡下人都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就好了,我也不是天天要这样,只要一年有那么一两次就好了!” “我们的‘狗’,总算也有了‘人’的感觉了。”恽国祥挖苦了他一句后自叹道:“我这次的收获也不小,我决心要做一个建筑师了,回去后要抓紧学习,争取明年考取县中,四年后考上燕京建筑工程学院。” “你怎么知道有这所学校的?”白若冰对学校最感兴趣,她想做法官,为人民主持公道,但又因自卑,不敢说出这个理想来,这几天只好专心地在马路上看校牌,试图发现一所带“法”字的大学。 “我自己了解的呗,那学校在下关。” 白若冰本想再问他知不知道她渴望的那所学校,但话到了嘴边又缩回去了。 在大家议论时,安排饭菜的恽民生来了。他一只手搭在盛小华的头上,另只手摸着姜智敏的肩膀,高兴说道:“今天大家要分别了,我想弄点酒喝喝,你们说喝洋河大曲还是丹阳甜陈?” “洋河大曲。”小华第一个喊了起来,他虽没有喝过洋河大曲,却听他父亲说过几百遍了。父亲在吃饭时总说“要有瓶洋河大曲喝喝,死了也甘心”。因而“洋河大曲”四个字也就嵌在小华脑子中了。 “好,就喝‘洋河’,我去买两瓶来。” “喝一瓶吧!晚上还要赶路呢!”哥哥出来阻止了,因为他还想在路上找机会和这帮学生谈心呢! “好,听我老兄的。” 简单的几碟菜上齐了。 恽民生把酒瓶打开,酒香即刻溢到了每个人的鼻内。盛小华连吸几下后感叹道:“好香啊!真是天仙美酒啊!” 盛小华的这句自造的“成语”把全桌的人都引笑了。 “我提议每个人都喝点酒。第一杯一定要干,第二杯各取所需。”恽民生的提议得到了众人的附和。他在每人的酒盏中都倒了一点酒,正想举起杯,说点什么的时候,一直沉默的曹争鸣站了起来,很认真地说道:“古人习惯借酒抒情,我们今天就‘借酒抒志’。我建议把这‘抒志’的权利交给桌上年龄最大的恽老师。他今天陪我们跑了半天,和我们谈了不少,他也知道我们的志向,所以我要请他带领我们一起来‘借酒抒志’。” 恽民权沉思片刻,然后起身整理一下衣冠,端起酒杯,复述了一遍下午在中山陵许下的誓言,然后环视了一周,用更严肃的口吻说道:“愿同我一起实现这个使命的人,请站起来陪我饮了这杯酒。” “慢着。”曹争鸣又急急地站了起来,“我们既有同一个志愿,就是‘同志’,就是‘兄弟’。这杯酒不仅是同心酒,还是结义酒,喝了这杯酒后,我们就是同患难共甘苦的兄弟了。” “我们早就是好兄弟了,我同意。”恽国祥端着酒杯先站了起来。 紧接着,大家都站了起来,都端起了酒杯。 “为理想,为友谊,干杯。”恽民权举杯。 “干杯!” 烈酒似一条火龙直穿入七个人的胸膛,把心中的金子都烧红了。一股火样的激情排山倒海地压向他们。 二。 夏日深夜,外出串联的五个初中生回到了家乡小镇。当送他们回来的车子走开,发动机的声音完全消失后,这五个人相互拍了一下肩,握了一下手,分别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小镇的夜空中只留下了车站,它孤零零的伫立在那里,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时空就这样很快地把这五个少年消融了,但这并不重要,但随着这几个少年的身影融入黑夜,他们的理念也将会融入社会。浩大的社会,主流的舆论,却像巍峨的大山那样在等待着这几个少年,它们将毫不留情地把他们在省城三天内所培养出的理想、激情吞并掉。这种吞噬是残忍的、凌厉的,是几个少年无能力抵抗的。 自然的黑暗消融了他们的身影,会随着地球的转动而恢复,若他们那刚建立的理念,刚萌生的良知被摧残了后,就难以恢复了,这人类社会几千年的恒古悲剧也许要在这个千年古镇上演了。 这几个初中生,初涉社会,刚能独立思考,刚想依自己的意愿做一点对社会有利的事情,周围的许多力量立刻结成联盟来围剿他们,逼迫他们老老实实回到社会为他们设置好的轨道上去。这五个从省城刚回来的学生,在回家的那一刻开始就要面临这种强制性的回归了。 那两个回省城的青年呢?他们的情况也许会更糟。当他们的触角刚伸出去的时候,就被一把利剑斩得鲜血直流,直到他们把触角暂时缩回才罢休。因为他们是在省城啊!是在文化、政治的中心啊! 在他们驾车回省城的路上,恽民生还兴致勃勃的对哥哥说:“三天前真是有缘啊!我原是准备从常熟那边直接回来,但在一个岔路口上转错了道,就走到这边来了,若不走错的话,我这一辈子是绝对遇不到他们的,也不会受到这样深刻的教育。” 恽民权对弟弟最后的那句话很感兴趣,“你受到了那许多教育?!” “可多呢!”恽民生梳理了一下思绪后说道:“首先,我了解了今日的农村、今日的农民。这是最大收获。过去我总以为现在农村形势一片大好,农民已开始过上好日子,哪知——”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唉!我过去太幼稚了啊!” “民生,你还记得两年前你和我的一次争论吗?” “是不是为你不愿下农村做工作队员的那一次?” “是啊!你现在认为我那次以身体不宜拒绝参加社教工作队,是正确还是不正确啊!” 恽民生没有立即回答哥哥的问题,而是又一次回忆起那次两个人争论的整个过程。 两年前一个秋日的傍晚,恽民权低着头,无精打采地坐在饭桌上,吃得很少、很慢,饭后碗一推就离开了饭桌到他那只有十多平方米的小房间中去了。 恽氏兄弟感情很好,恽民生发现哥哥不悦后,赶紧吃完了碗中的粥,悄悄地敲开哥哥卧室的门。 “什么事不高兴啊?” “民生,你坐下,你为哥想一想,我的这个决定对不对。”于是,恽民权把不参加工作队的决定说了。 “这是一次机会啊!你推掉了多可惜啊!这是对你的锻炼和培养啊!” “弟,你知道这‘社教’的目的是什么?” “就是社会主义教育嘛!是批判资本主义嘛!使农民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使农民早一点过上好日子!这是件大好事啊!” “你啊你啊!真是太不了解农村了!”恽民权便把他为了做一个课题,下农村调查的情况说了,最后说道,“农民的日子已过得这么苦了,这次下去‘社教’,又要去割农民的‘资本主义尾巴’,把农民那少得可怜的收入也禁止了,让农民怎么过日子啊!让我去砍农民的竹园,摸农民的鸡**,禁止农民搞‘投机’,我怎能忍心呢……” 恽民权的声音越来越低了。 恽民生的嗓门儿却提高了。 “哥,你把农村看得太灰暗了,我感到你太不了解农村了,你要从大局去考虑啊!六亿农民不走合作化的道路,到何时才能富裕呢!这是一个最基本的道理啊!你啊你!真是书越读得多越糊涂啊!” “也许正是因为你的书读得太少了,你才不能正确地理解现实。” “我怎么读书读得少?我每月十三块钱的工资中总要拿出四五块来买书订报纸的啊!” “书?报纸……”恽民权说到这里,忽然把话刹住,叹了声气又道:“弟弟,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我还要备课呢!” 恽民生气愤地走了出来,把哥哥的房门“碰”的一关,以表示对哥哥这种落后思想的反对。 那天,恽民生特别激动,因为那天他当选为运输三队团支部的支部书记。会后三队的党支部书记还找他谈了话,叫他要积极工作,要争取入党,还说,若有这个愿望的话,他愿意做他的入党介绍人。现在听到哥哥说了这么多“反动”的话,心中怎么会不气愤呢! 如今想来,恽民生心中感到惭愧。他知道那天是他错了,哥哥决定不去参加“社教”工作队,无疑是正确的。 “哥,我那时的确是幼稚啊!还好,这几年我也逐渐成熟了。”兄弟间是不存在“道歉”两字的,大家说明了也就算了,当他想到“幼稚”两字时,他突然对恽民权提出一个要求来,“哥,你回去后找几本让我看看,使我真实的了解这个国家、这个社会,真正的懂得社会发展的规律。” “你想看我那些学术方面的书?” “深奥的我是看不懂的,先找几本通俗的看一看吧!”弟弟说到这里,打趣说道:“你总不希望我永远幼稚下去吧!” “三弟求上进了。好,我回去找几本书给你。”恽民权说到这里后,又提出一个问题来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许你到我房间翻书吗?” 恽民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等哥哥来揭晓这个秘密。 “我是接受了‘反右’时的教训啊!”哥哥说到这里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1957年若不是省委宣传部的那个大干部帮了我一把,我现在也许还在劳动改造呢!所以,我对书籍、文字之类的东西特别谨慎。” 恽民权的那段历史父亲早已告诉过恽民生了,但没有说这些细节,现在看来哥哥心中装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你知道那帮了我忙的宣传部大干部是谁啊?那人也是小镇人啊!是我们的一个老乡,他姓邱,叫国毅。邱家和我们恽家,还有曹家、白家、盛家、姜家是那个小镇的六大姓啊!最近,这个邱国毅被提拔为省委宣传部的部长了。前几天,他还召我去,叫我做一个有关农业合作化的课题呢!这人的思想既新潮又敏捷。” 说到这里,恽民权叹了一声气,“若**的干部都像邱国毅这样,这个国家就有希望了。” 车内静了一刻后,恽民权又说,“民生,你说说看,小镇这几个年轻学生,怎么会想到这个宏大的问题呢?我真有点钦佩他们呢!” “穷则思变嘛!因为他们穷怕了,所以想到要变化了,过去他们没有到过城市,不知道他们的方向。这次他们见识了城市,感到这就是他们努力的方向了,所以他们发自内心地立下了他们的誓言。” “小弟不幼稚了,能动脑筋了。”恽民权开始夸起弟弟来了,“我再提一个问题:他们所提的这个目标短期内是绝对不会实现的,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们应做点什么呢?” 恽民生还没来得及回答,恽民权就意味深长地说了五个字。 “难以下手啊!” 三。 小镇东南西北有四个巷,这四个巷住着四大姓,占了小镇人口的一半。 小镇兴在唐朝,元和五年时晋陵制史孟简在这里开了一条沟通大运河和长江的大河,使这里成了个商埠,才使这个镇兴旺起来。但这周边的四个巷除姜巷村外,都比这个镇兴旺得早。 出东门,沿着一条青石板铺的官道向前走一里路,在一片绿阴的包围中,有一个约五百多户人家的村落,这就是姜巷村,现在的姜巷大队。 据说,姜巷村是元朝的一个游牧部落定居时建造的。起初,游牧的习惯使他们以打猎和放牧为生,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地方有一片被称为东山的山林,他们才定居在这里的。但定居下来后,发现那有限的山林,哪能容得下这草原上的飞骑呢!但他们又很难安守家园,在无奈之中,便逐渐的转为挑货郎担、换糖,收旧修旧等各项走村串巷的行业,以求一口饭吃。 姜智敏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是这个村子中少有的几个有知识人家的子女。他的爸爸是靠着镇上的一个国民党大官提携才获得入学进仕机会的。但命不济时,新中国成立后,他爸的官运就断了,好在他为人谦和,又是个技术官员,才使他免戴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回乡安分守己地做了一个农民。 小镇的南门外,有一片广宽的红壤土质的平原地带。那里是南北朝时梁武帝萧衍的家乡,这里的盛巷村就是那个时代所建造的,不过那个时候,不叫盛巷村而叫萧巷村,村民也全部姓萧,萧家在南北朝时出了十五个皇帝,唐期时又走出了八个宰相,萧巷村也跟着红极了几百年。唐期末年,朱温造反,萧家的萧祯当时是江南节度使,带兵反对朱温,结果失败,逃到江西,改姓为江,这里被朱温占领后,叛军大杀萧家人,使这里人绝村空,到宋朝才有部分逃到外地的萧家人跑了回来,重整家园,但他们感到这“萧”有“萧条”之意,也许正是因为这个“萧”字才使他们家族败落,因此他们在一个长辈的提议下,改姓为“盛”,以求家族早日“旺盛”,这盛家村和盛姓也就一直传到现在。但改姓后至今已一千多年了,这盛巷村还是一贫如洗,并未能旺盛起来。这倒并不是盛姓人不勤劳,而是由于这里的土质贫瘠,不适合种植粮食,只能种胡萝卜和麦子,使这里人的收入很低。在这种情况下,这里的人只能乱七八糟地通过各种办法赚钱以维持生计。因而这盛巷村也就成了新中国成立后各种运动的试点,镇政府和工作队认为这盛巷村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盛小华的爸爸盛二苟是个每次运动必斗的一个对象,你斗归斗,他总是要想办法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所以,当盛小华这天深夜回到家中时,他父亲又出去找“外快”了,使他免了争吵和皮肉之苦。 小镇西门外的古巷村是建于汉朝的,据说是老子一个徒儿流落到这里后建造的,那时汉武帝听信董仲舒的意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大肆压抑道学,这个徒儿跑到这大江南岸,西山脚下定居下来,建了这个古巷村。这个村子里的人一律姓曹,虽斗转星移,但这个曹家先祖的道家思想却深深在这里扎了根。使这个村子里走出来的老人讲起道学来都是一套又一套的,特别是道家“恪守天命”、“遵奉自然”的基本道理深深刻在这个村子里人的遗传基因中,一代又一代地相传着。 曹争鸣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他的父亲曹明伕原叫曹明富,土改时工作队进村时看中了他,让他做农会主任,把他名字改了一个字,“富”改为“伕”,意为不要贪求富贵,立誓做人民的“伕子”,此后,他就一直是农村干部。就是这个一直做干部的人,在他的思想深处却还是保留了道家“无为之治”的思想。新中国成立后,几任镇领导都想来批判这个村的思想观念,但都让曹明伕推掉了,他说的总是这么一句话:“道学又不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学问,又不是一贯道,他们一不反对共产党,二还能倡导老百姓做好事,批它干什么?”他这个村干部的话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作用呢!其实这话不是他说的,而是在省委宣传部做大干部的邱国毅下乡搞调研时说的,这话给这个村的曹明伕当成了“尚方宝剑”,也正是由于有了这个邱国毅,才使这里的道家传统总还是保留着。 这夜,当曹争鸣回来后,这个村的平静被打破了。 易巷村是这个镇建得最早的村,始于汉朝初年,那时的位置在长江边,为了运输的需要这个村应运而生,现在离长江已有二十多里路了。村子周边一律都是夜潮沙土,是长江三角洲的冲击平原,是稻麦双收的产粮区,也是小镇最富裕的地方。 易巷村是以白家为主的,历史上白家人大都是好学之士,使易巷村成了一个中国传统农村中有典型意义的耕读之村,历史上从这里走出去的状元有两人,进士三十六人,使易巷村人一直牢牢地掌握着小镇的治理权,新中国成立后,这种局面本应改变,但白家族长白伯范的长工白祥之又成了小镇的首任镇长,使易巷村还是掌握着小镇的大权。 白若冰回家后的第一夜,她那不讲理的母亲刚好去了若冰姐姐家,服侍女儿生孩子,而那个口口声声讲“仁慈”的父亲自然不会过分责怪她。当白若冰把曹争鸣组织这次外出的真正原因告诉他后,他反而夸起曹争鸣来了,他说当代像争鸣这样的年轻人少了,还黄牛黑马都不分的给了他一个美称,说他也是个儒学之士。最后还说了一句,“若你今后能找到像争鸣这样的人做丈夫,我也就放心了。” 若冰回来后虽没有受到责备,但她爸爸最后的这句话却使这个十四岁的女孩子一夜无眠。 其实,白若冰一夜没有睡好的原因并不是他爸爸的那句话,而是因下车后回家路上的另一件事。 串联的这几个学生从省城回到镇上后,分道扬镳。姜智敏向东走一段公路后再走一段青石板路到姜巷村,盛小华向南走二里官道就可到盛巷村,曹争鸣沿公路向西,然后转到一条石板路上就到古巷村,北角落头的恽国祥和易巷村的白若冰都是向北走,但恽国祥过洋桥进城,七拐八弯,到他住的那北角落头。而白若冰呢,虽也是向北但不过洋桥,不进城,而是沿河向北,再折向东北。所以这五个人没有一个同道的。 这五个人中,要算易巷村的白若冰的路最远了,曹争鸣向西走了一段后,想到白若冰是个女同学,一个人走夜路也许不安全,于是立即折了回来,一阵小跑回到汽车站,再沿河东的大堤向北追去,追到太平桥头时,他见到前边人影,并没有叫喊,而是再向前紧走了一阵,确信那是白若冰后,才轻轻开口。 “若冰,等等我,让我送送你。” 忐忑的白若冰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后,心中一想,停下了脚步,眼眶中的眼泪也涌出来了。 “你来送我的?你真的来送我的?真的是你吗?” 曹争鸣爽朗地笑了。 “不是我又是谁啊!我不来送你谁来送你啊!” 白若冰看着曹争鸣,轻轻地说道。 “你真好!” “不早了,快赶路吧!” 曹争鸣在她的背后推了一下,若冰乘机挽住曹争鸣的手,拉着他向前走了。 曹争鸣起初并不习惯她的动作,有两次还想挣脱被白若冰挽住的手,不知道是他不坚决还是白若冰挽得紧,总之两人就这么一直挽着。 过了一会儿,曹争鸣步子渐渐加大了,反倒成了是他拉着白若冰走了。 白若冰耍骄了,“慢一点嘛!人家是女生啊!哪能和你们男生比啊!” 曹争鸣步子慢了,抱歉道:“对不起,我倒忘记了你是个女同学了。” 这句话一谈,他倒感到难为情了,企图从白若冰的手中挣脱出来了。 白若冰不高兴了,主动地放开手,停下脚步,赌气道:“你回去吧!我不要你送了!” “这……你一人走不安全啊!我担心啊!” 白若冰的心又一热,转过身来,深情看着曹争鸣,又冒出一句话:“你们这些男人,就是不理解女人的心。” 曹争鸣开始时有点糊涂,但很快想通了,不免怦然心动。他抬起头来了,发现月光下的白若冰竟如仙女般美丽,她的脸上像开了两大朵鲜艳的桃花,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想亲一下她的冲动,但这个念头很快地滑了过去,他又催白若冰快走了。 白若冰又挽住他的手了。 曹争鸣也不再拘谨了。 她的身子向他靠了靠。 他不仅没有让,反而向她紧了紧。两人不约而同的让步子慢了下来。 树影婆娑,月光如银。 这时也许是午夜了吧!脚下的那条大河开始涨潮了,他们听到了潮水的汹涌声音。 这哗哗声一下子将白若冰拉回现实中,回到了现实中的白若冰,心中的悲立而涌了上来。 她停下了脚步,放下了挽住曹争鸣的手,转过身,面对曹争鸣,两手抱住了她的腰。 曹争鸣又不适应了,但女性特有的一种气息很快征服了他,使他也用双手拥住了她。 这时,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他的乳房。他一惊,立而缩了,但心底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躁动。她浑身一抖,同时从心底产生了一种快感。 他的躁动即刻传遍了他的全身,令他立即大汗淋漓。 她的快感使她的心溶化了,使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终于,她瘫了,她瘫倒在他的怀里了。 他也紧紧地把她抱紧了。 “这是真的吗?” 她怀中的她,传出了梦般的声音。 他坚定地说道:“怎不是真的?我在抱着你呢!” “若能永生永世这样就好了!” “只要你愿意,就会永生永世!” “不可能的,我家是地主啊!” 白若冰说完这句话后,泪水似潮水般地涌出来了。 大地,月光,树影,潮汐,一切的一切都依自己的规律在运动着,而人却如此渺小,不能左右什么。 现在相拥着的这两个年轻人都明白,他们的命运是不能自己掌握的,不免感到了人世的沧桑。 曹争鸣猛然想到刻在孙中山先生墓室园拱门上的“民权”二字。 他想,何时人民才能依自己的意愿自由自在的生活呢!? 这一夜,注定了白若冰是不能合眼了,岂止是一夜没有闭眼,她的泪水沾湿了她的衣襟。 四。 这一夜,因五个外出串联学生的归来,注定了这五个学生的家庭不会平静了,其实,这个不平静已持续三天三夜了,在今夜仅是达到了高潮而已。 第一个到家的是姜巷村的姜智敏。因为姜巷村离小镇车站只有一里多路,他在子夜前就赶到家门口了,当他远远地看到他家那三间瓦屋东首那间窗户上还有昏暗的灯光时,他的心一酸,猛地站住了。 他知道父亲还在等他。 这已是父亲的习惯,每天都要等他回来了才睡觉,哪怕等到天亮。 他想,这三天父亲一定一夜都没有睡好。 他的心先是一热,然后一沉,两颗泪珠滚下来了。过去父亲对他的教诲与关爱一股脑都涌到眼前来了,记得最深的是父亲常说的并被他记在日记本上当做座右铭的那句话。 读书总是有用的,不读书怎能了解世界、了解社会、了解自己呢! 三天的经历使姜智敏更理解父亲的这句话了,由此他也更尊敬他父亲了,同时也使他决定回家后首先要向父亲道歉,承认自己的错误,然后再谈谈这次外出的收获,新的认识,最后再把他们几个伙伴所立的志愿告诉父亲,请父亲也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来。 姜智敏果然很快得到了父亲的谅解,父亲也谈了自己的几点看法,“智敏,爸很高兴,你在省城的这三天胜过你读十年书。我最欣慰的是,你已初步了解了社会,也逐渐了解爸爸了。” 父亲摸摸儿子的头,亲切说道:“儿再也不是‘小智敏’了,是‘大智敏’了,今后爸又多了一个知己,爸高兴啊!” 不过,没一会儿,父亲又变得很严肃,“你们的志向很好,但你要知道,那也是中国农民和历朝历代许多仁人志士长期以来的一个梦啊!那仅是个梦!过去是个梦,现在——至少近百年内也还是个梦!” 儿子不同意,“为什么只能是个梦?只要大家努力,这梦就能成真!” 父亲沉吟道:“就看你们这一代了,也许——” 最终他以一声叹气结束了这场父子间的首次政治“交锋”。 儿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父亲却一点睡意也无。他从堂屋中搬来了一张小竹梯,点了个桅灯,爬到阁楼上去。他翻箱倒柜一阵后,带着一身灰尘,提了一捆书报之类的资料踏着“咯吱咯吱”响的竹梯走下来。他把那捆书报小心放在桌上,用抹布把那捆书报上的灰尘拍了拍,然后认真地擦了一遍,才松开了捆书报的麻绳。书散开来,一股霉气飘满了房间。他一本一本认真地翻着,就着昏暗的灯光,那两年在国民政府中工作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了。 姜金坤是在抗日的烽火中读完重庆“联大”的,毕业那一年刚好光复,他被派到国家级经济工作委员会工作。当时放在“经工委”面前的工作是恢复各地的生产,尽快使经济正常运转,单位内成立了许多委组,他所在的组叫“农业组”,任务是研究和实施农村经济的恢复发展工作。 在那个特殊年代,他们这些年轻人充满了朝气,一个个都感到责任重大,也坚信前景美好,十二分的敬业。领导分给他的课题是《农业和农村未来发展的方向》,他立即投身于这个工作中。 工作开始后的第五天,有一个圆脸、略胖、中等身材的人来找他,那人推开门后,没有自我介绍就和他说开了:“你是搞农业发展规划的吧!” “是啊!这是刚分给我的任务,我刚开始工作呢!” “我对农村也很感兴趣啊!还在赣南搞了一个阶段!我有许多设想,可是我没能实现,我现在把这些资料都交给你,让你去好好研究研究吧,不过我要声明,我的这些主张不一定对,你不要以为它是个圣旨,只是让你参考的。” 说完,那人把一个用油纸包扎得整整齐齐的一捆资料给了他,紧紧握了握他的手,说了句鼓励的话。 “好好干吧!有什么困难找我好了。” 这个人一转身又快步地走了出去,把木头木脑的姜金坤一人留在了办公室中。 他手中拎着这个资料包,过了很久才醒过来。从那人话中的“赣南”两字,他猛然确定此人是谁了。姜金坤激动了起来,拎着那个资料包立即追了出去,那人的影踪早已消失了。 他拎着那捆资料又回到了办公室,心中一热,立即打开那包资料一一翻了起来。 从这天起,他正式开始工作了。他先看了看那些资料,是“大公子”写的一些文字和油印、铅印的一些文件,还有当时报纸、杂志上登的一些报道。姜金坤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把这些资料都看了。他这个农业经济系毕业的大学生用经济学的观点对这些资料进行了客观分析后,用三句话做了概括,“有不少有价值的东西,但‘政治性’太强,只能作参考。” 这个结论很中性,但他心中却很热,他感到这个“大公子”是个一心为民,却又有新思想的人。倘若国民政府内的高官都能像“大公子”这样,这个国家就有前途了,姜金坤为此感到宽慰。“大公子”的造访给了他鼓励,也给了他力量,从这一天开始他就一头扎进“农村未来”的规划中去了。 姜金坤带着这个小组的组员,经过一年的努力,走村串乡访问农民,求贤拜师总结历史,终于从农民“想过上好日子”这一点,联系到了“大农业”和“农村的城镇化”。找到了努力的方法,接着又花了一年多时间,编制了规划草案,正想送“大公子”审阅时,在报纸上读到了“大公子”在上海打“老虎”失败,挥泪告别上海市民的讲话,他手中的《规划草案》落在地上了。 姜金坤知道,此刻这个草案再也没有意义了。他把所有的文稿以及“大公子”给他的资料,用几层油纸包起来束之高阁了。 轰隆隆的炮声响起来了,石头城振动了,姜金坤急急忙忙把已放在皮箱中的那捆资料拿出来,把“大公子”给他的那部分全部抽了出来,他知道这些资料对他的“危险”,也知道这部分资料代表着一个特定时期中一个特定人物的历史经历,是一份非常珍贵的史料,不应该烧毁它,而应将它保存好,今后送到历史博物馆中去。但他又清楚知道,他保存了这份资料他的身份立即就变了,生命也危险了。经过几天犹豫,当总统府上的旗帜落下来的那一天,他终于决定把它烧了,而把自己草拟的方案留了下来。 姜金坤现在打开的就是这份资料。想不到,十八年后儿子又走上这条路了。当年,他走上这条路的时候,遇到了内战,理想被淹没了。如今,儿子重蹈覆辙又会遇到什么呢?他已敏感地闻到了不平常的政治气息,轰轰烈烈的运动也许不仅要埋葬儿子的理想,甚至还要埋没儿子这代人的人生。 想到这里,姜金坤的情绪低到极点。他又默默地把那捆资料用一个塑料袋重新包了起来。 这时,远处响起一声报晨鸡鸣,天亮了。 五。 第二个回到家中的是恽国祥。照直线距离来算,北角落头离汽车站只有一里路,应该是恽国祥第一个到家,但由于城里的路七弯八扭的,所以他到家的时间就比姜智敏略晚一点。 其实,这个北角落头可大呢!它占了这个小城的六分之一多呢!这里清一色的住着姓恽的人家。由于恽家历代都是做官的,所以这里是清一色的深宅大院,房子不像姜巷村那样一排一排的,每一排都只有三四进,这里都是一幢一幢,每一幢都有三四间。但这时,呈现出的却是一副破落相,门楼倒了,墙角塌了,有些房子还透了天,本来一幢只住一户人家,但多年的繁衍,现在每幢房子里,本家弟兄住了十几家了,弟兄多的人家,每家只能分到半间屋住,他们只能再在天井明堂中搭个棚,架个灶或搭个房来解决生机问题。 恽国祥家在这片破旧的老房区内别具一格。他家是三间两层的小洋楼,使他家有鹤立鸡群之势,足以说明他家是这个地方最富的一家了。 恽国祥的父亲恽浩明也是读书人家出身,其父是个前清的秀才,也是个标准的书牍头,但他妈却出身于北街的邱家,是大名鼎鼎的邱鼎顺烟店的小姐,而且这个小姐在邱家时就掌管商务。也许是这个女人的基因传给了儿子,恽浩明从小就喜欢钻到外婆家的账台上去,外婆外公看到这个外孙是个做生意的料,在他读书无望的情况下就让他到规模最大的益生堂药店学生意。他倒也很专心,还勤劳,所以,解放前,他已是个很有生意经的“朝奉”了。老板待他不薄,每个月的工资是三个袁大头,使他也过得体体面面的。老板当他心腹,所有的商业秘密都让他知道。老板姓费,是小镇医家的费派医生,他见这个恽朝奉认真负责,干脆就把这个药店全部交给他管了。 新中国成立后,世道变了,工人翻身了,工人成立工会了。这个小镇上的工人就是这些商店的店员,但像恽浩明这样有文化、有影响的店员不多,因而在成立店员工会时,他被选为工会主席,不但不用到益生堂去上班,工资还能照拿。 “三反五反”开始了,查偷税漏税,大大小小的资本家谁肯承认自己偷税漏税啊!政府动员工人检举揭发,工会是发起人,工会主席自然要带头揭发了。 恽浩明的揭发材料一公布,工作队和全镇的人大吃一惊。益生堂药店的老板不仅偷税漏税,还卖假药,前后还有两条人命。药店被封充了公,老板被法办,这样一来,小镇上大大小小的老板都被吓破了胆,一个个把家里的真金白银送到工作队去了,使小镇的“五反”运动大获全胜。 恽洁明立了大功,入了党,做了工会的专职干部,拿国家发的薪水了。 不久,搞“一化三改造”了,小镇上大大小小的商店全部合营合作了,成立了“商业供销合作社”,这个有生意经的工会主席,主动要求调到供销合作社中当经理。 他为什么好好的干部不当,要做这个经理呢?当时的工作队和群众都认为是他的思想好,为了集体和国家的利益,为此,他还被评为“一心为党”的模范。 直到恽国祥长大,恽浩明和儿子能谈心时,他才说出了心里话。 “当那个干部,特别是那个工会主席有什么意思,不就是一个月二十六块钱嘛!但做生意日进万金,是个‘经手者不穷’的行当啊!” 他家的那三楼三底的小洋楼靠他供销社主任的那二十六块八角肯定是砌不成的,那房子就是用“经手者不穷”捞来的钱砌的啊! 这“经手者不穷”的思想,也就早早地印在了他儿子恽国祥的脑海中。 这天,当恽国祥叫开了门进屋后,老恽着着实实把小恽骂了一顿。 小恽很乖,一句话也不回,爸骂够了,不骂了,妈出场了,问儿子有没有吃饭。 儿子开口了,“哪来吃的,儿子早已饿断肚肠根了。” 儿子巧妙的回答,使父母起了怜悯之心。母亲赶紧去热饭,父亲打来一盆热水让儿子洗脸。 家中又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了。 在这种气氛下,恽国祥把他的志向宣布了,最后说道:“爸,儿是这样想的啊!你做这个破供销社的主任是经手者不穷,我搞那大规模的房屋建筑一定要富得流油!” “我儿有出息了,长大了一定胜过父亲百倍。” 父亲激动得站了起来,手舞足蹈。 “看你们父子俩,统统是财迷。” 丈夫没有理会妻子的话,接着说:“儿啊!你们大家的那个志愿好啊!谁不想过好日子啊!农民苦怕了啊!我们国家若不想办法让农民过好日子,这个国家早晚总得完蛋的。但那是国家应做的事,就让那许多干部、有献身精神的**员去做,我们是小老百姓,就做我们的事,这中间一定有许多赚钱的机会。就说这造房子吧,让农民过上好日子的路早晚总是要走的,造房子一定少不了。我儿小小年纪想到这事,比爸的思想还要开阔,这不简单啊!真的是不简单,爸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儿长大了,一定是个大能人。” 但恽洁明是个能控制自己感情的人,当他把儿子捧到天上以后,又把儿子拉到了地面,对儿子实实在在地说:“国祥啊!你还小,有这个志向好,但光是有志向不行,还得有本事,今后的世道是个讲科学的世道,没本事的人是一事无成的。所以,从现在开始你要好好学习,过去我对你没什么要求。现在要提要求了,初中毕业后,我不要求你上省中,起码要考个县中,上镇中是考不上大学的,考不上大学还做什么建筑师,造什么房子,赚什么大钱?现在要把千言万语变成一句话,那就是要努力学习,明年考上县中。” 儿子眼睛亮了,方向明了。 “爸,儿考不取县中誓不为人。” 六。 曹争鸣因送白若冰回家,又在路上卿卿我我了很长一段时间,自然是最后一个到家的。 当曹争鸣带着从未有过的激情,小跑着返回汽车站,走上公路,转了个向,跨过洋桥后,迎面吹来了一阵嗖嗖的凉风。他一惊,心头的另一根神经活了,他感到他回家后面临的一场责骂了。 他本能地停下了脚步,但只停了很短的一刻,就拿定主意了,他不辞而别,还带走了四个人,这件事肯定是做错了,既错了,父母责备两句是应该的,自己认个错不就过关了吗!虎毒总是不食子的啊! 他笑了一下,虽带着一点苦涩,但毕竟想通了。他又起步了,这时,他反而想赶快见到他的父母亲了。 现在虽然已经是深夜了,但曹争鸣的父母还在吵架呢!因为这两天那个白若冰的母亲天天来大闹一场,甚至还要把他往镇政府拖,这个解放后一直做干部的人怎受得了!他天性淳厚,不愿和这个女人争吵,总是退让,但他心里难受啊!因而只能每天晚上把怨恨一股脑儿地出在老婆身上。 他骂老婆最振振有词的一句话就是:你为什么养了这么一个有“反骨”的儿子。 丈夫骂了三天,老婆忍了三天,老婆今天实在忍不住了,全线反攻了。女人反攻的办法不外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有闹离婚。 曹明伕是个要面子的人,怎肯把“丑”丢到外边去呢!干脆把后门锁了,把大门一关,自己搬了一张凳子往大门背后一坐,把自己和老婆一起关在了家里,任老婆再吵再闹,再拖再拉,他总之既不开口也不开门。老婆无奈,也只能苍天爷娘的在堂屋中的地上哭着打滚了。 这场混乱从下午五点开始,一直到子夜还未结束,夫妻俩像约好了似的,儿子不回来,这场戏不收场。 就在闹得难舍难分之时,门敲响了,正在地上打滚的女人刹那间把哭骂声停了。 丈夫还是坐在门口闷声闷气地低着个头,仍然是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进”的气态。 敲门声更急了,还听到了儿子的一声“爸”! 曹明伕立即把板凳拖了。 儿子推门用力太猛,门一开,他随着门冲了进来,脚未站稳,就摔在了地上。 老子见到了儿子,三天的气总算又找到了一个出气的地方了,抓住儿子就是一顿打,竟是往死里打。 曹明伕是一个谦和的人,做任何事都不过分,骨子里头还有老子的“无为”思想,知道“退就是进”,“败就是胜”,“柔就是刚”,从来不和人家争个上下,一辈子没有和别人红过脸、吵过架,更不要说打架了。但这次因儿子的事,曹明伕的气却已积得满满的快要胀破肚子了。现在,见到这个有“反骨”的惹祸儿子回来了,自然把所有的气都出在他身上。 曹争鸣的鼻子已经出血了,这个儿子早已下了决心似的,任你怎么打,既不回避也不讨饶。 儿子是娘身上的肉,打在儿身痛在娘心。争鸣娘往丈夫和儿子中间一站。 “你打吧!你打吧!打了我一个下午,再打儿子一个晚上,把你的儿子和老婆都打死了,你就好去和那个地主老婆结婚了!” 曹明伕一听更气,索性抛下儿子拉住了老婆。 “你再说一遍。我不打死你才怪呢!” “那个地主的女人来骂你打你闹了两天,你说她了嘛!你骂她了嘛!你不说不骂,你和她没关系才鬼呢!”争鸣娘豁出去了。 “你,你,你——呃!”曹明伕哑口无言。 曹争鸣这才知晓了若冰娘大闹曹家的全过程。 曹明伕对儿子下了禁令,从今以后再也不准那个白若冰踏进这个家门一步。作为强调,他还站在政治的立场上对儿子大讲特讲阶级斗争,力图提高儿子的觉悟,使之能坚决地拒腐蚀。 一场家庭战争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争鸣娘把儿子带到厨房中,为他洗去了脸上的血,抱住儿子哭了。 “争鸣啊!你不要怪你爸啊!为了你们这几个人的事,这几天你爸受尽气了啊!你千万不要记恨他啊!他这个一直做人上人的大队书记,何时受过别人这样指责的啊!特别是那个白若冰的娘——” 争鸣娘突然话锋一转,又问道。 “和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和那个丫头谈恋爱了?这次有没有——” “妈,你说什么啊!我们是去串联的——” “不管你们做什么!我告诉你,那个丫头你是靠不得的,你若再和那人接触,我打断你的腿,你爸说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家坚决不准她进门。” “妈!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白若冰家是地主,白若冰又有什么错!” “这还要我说嘛!你找了个地主的女儿今后要影响你前途的。喔,我还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了,那个邱郁香来了,告诉我,他爸爸要把你送到省中去上高中呢!” “邱郁香来过,她还说了什么啊!” “她说你是个有前途的人,他说他爸很欢喜你,他爸想培养你呢!”娘越说脸上的喜色越浓了,自己养的这个儿子被省里的大干部看中了,做娘的脸上怎么会没有光呢!这时,她又想到那个白若冰了,一天到晚哭丧着个脸,像个寡妇的面孔,而那个邱郁香呢!仪表庄重、大大方方的,她这一想又把话扯到白若冰身上来了,“你想一下,若你和白若冰这样亲热的事,让那个省里的大干部知道了,不说你缺乏政治觉悟吗!他还会培养你吗!这是一个讲阶级的社会啊!” “那邱郁香有没有说白若冰什么?” “人家是大家闺秀,怎会说这些芝麻绿豆的事,她提都没有提白若冰。” “她说了这次外出串联的事吗!” “她似乎像不知道你们出去的事似的。” “你有没有告诉她我们外出的事?” “我是神经病啊!人家不说我怎能‘自坏轿门’,你也像你爸一样,把我当二百五了!” 争鸣把想问的事都问了,他感到和这个一字不识的妈妈也说不出什么来了,故意打了个呵欠,说了声“困了”,就回房睡了。 七。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后,曹争鸣自然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想和父亲好好地谈谈呢!当堂屋内一点声音也没有时,他走出他的房间,轻手轻脚地推开了父亲的屋门,见爸一个人坐在那里低头抽烟叹气,他心头不由一酸。 “爸,你还在生妈的气?” 他爸一惊,但仍没有抬头,只是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过了好长一刻才说了一句话。 “这些农村的女人,永远和她们说不清。” “所以,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曹明伕暗惊,产生的第一个感觉是:儿子长大了,儿子成熟了。 “爸,你说我们该怎么改变这种现状呢?” 这也是这个做了十多年农村干部,还保有良心的大队书记一直思考的问题啊! 曹明伕现在不仅仅想到了这个问题,还想到儿子已不是个小孩子了,能独立思考了,而且是个从大处着眼想大问题的人了,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儿子。昏暗的灯光下,曹争鸣显得很魁梧,已经是标准的曹家传人了,曹家人的特征一丝不漏地被他继承下来了。 曹明伕不由感慨说道:“儿啊!你不愧是我们曹家的传人啊!曹家的人一贯以来总是想大事、做大事的,总是顾大局,为整体的,想不到你这小小的年纪也想这个问题了。” 争鸣见时机成熟了,他就拉了张方凳,坐在父亲的面前,把他们省城之行的具体情况说了一遍,在说到他们的那个“梦”时,重点说了这个“梦”产生的过程,说得很简洁,很辩证,很有感染力。 “我们农村的人也是人啊!我们为什么只能过这样的日子?现在已破除迷信了,不能说这就是‘命’,只能说这一切是由于长期的各种制度、自然环境的制约,使农村得不到发展,再加上我们自己的安贫守命,才造成——” 曹争鸣的爸爸听出滋味来了,急急说道:“争鸣你明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曹争鸣又把刚才说的那三个原因说了一遍。 曹明伕从嘴里断断续续地轻轻的吐出了几个词。 “制度——环境——守命——” 儿子见到父亲在思考,他也没有说话,使这间小房间里瞬时静了下来,因这时已深夜了,这静就“静”得有点可怕了。 曹明伕终于从沉思中走出来了,他站了起来,一只手摸着儿子的头,激动地说道:“争鸣啊!你们的这个想法好啊!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怎样才能使目前的农村突破这三重大山呢?” “爸,我们还没有找到什么好办法呢!在回来的路上,那个燕京大学的恽老师一直和我谈这个问题,他说的话可深刻呢!” “怎么个深刻法?” “他说的许多话,我不懂,但我牢牢地记住了几个词汇,他说,这是个‘系统工程’,不是想做就做,想好就好的,既要从全局着眼,又要人人努力,更要执政党倡导。” “这话对,至于那个什么‘系统工程’,我们不懂就不懂吧!后面那两句话对。这是一条必须要走的路,早晚总要走的路,不走这条路,六亿农民就不会有好日子过,国家也不会真正地稳定和富强。 “这话说得对,我这十几年农村工作的经验告诉我,我们的工作总做不到点子上——”这个农村大队书记,又把话刹住了,还回到了原位,“他还说了什么?” “他关照我们几个人要努力学习,等今后各方面的条件成熟后,真正开始动起来的时候,自己能有本事去参与。否则,都像现在这样的文化水准、思想观点,是永远不会使农民过上好日子的。” 这时,曹明伕已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恽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对儿子提出一个要求来了。 “你能不能请那个恽老师来我们这里看看,我要请教请教他呢!” “你真的是想请他,那好,我这里有他的通信地址呢!” “好,你明天就写信,明天就写,一定要写啊!” 这时,雄鸡报晓了。 父子两人都打了个呵欠。 两人同时说道。 “天快亮了,天快亮了,睡一下吧!” 曹争鸣走出父亲的房间,一想到明天要上学,心又沉下去了。明天去学校后,是不是又要有场风暴呢! 八。 曹争鸣他们回到学校并没有被刁难,全亏了上级的一份通知。这份被大家称为“五&;middot;一六通知”的通知帮了他们的忙。 本来白校长已经决定给几个私自串联的学生记大过处分,但讨论会上,王总务试探着提出异议来了,“马上要开展‘文化大革命’了,学生要停课闹革命,抓当权派,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们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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