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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眼睛 《红楼梦》第一回开宗明义,写到了“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与“蓬牖茅椽,绳床瓦灶”的对比。紧接着,又在“好了歌”及其阐释中,突出了“笏满床”“歌舞场”“金满箱银满箱”与“陋室空堂”“衰草枯杨”“转眼乞丐人皆谤”的对比。到第二回,冷子兴更是提纲挈领地讲演了荣宁二府的走向衰败灭亡的不可逆转的大趋势——“外面的架子虽然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还用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成语。所有这些,都与吊读者胃口的一般通俗小说特别是“公案”“推理”小说不同,不是用各种障眼法给你制造悬念再制造一个出奇制胜的结局,而是一上来就把结局的总体的悲剧性先告诉你。底下再写各种过程,就有一种“二次体验”的且忆且叙且叹的性质了。 尽管如此,本书开始部分仍然是兴致勃勃地、竭其所能地而且是不无得意地渲染了荣宁二府当年的富贵荣华,炙手可热。为了从总体上给人以气象非凡、令人咋舌的印象,本书特别注意通过陌生的眼睛来写对于贾府的总体感受。先是用林黛玉的眼睛写了一回荣府的街市繁华、人烟阜盛、门庭气象、华冠丽服、仆役排场,然后是一个个人物,言谈中流露着的高贵、自信、得意乃至放肆,调门自与甄士隐、贾雨村、冷子兴,更与刘姥姥、狗儿们不同。这还不够,本书又进一步用更加拉开距离的刘姥姥的眼睛看了一回荣国府,于是出现了更加强烈的用语: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谓“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壮”,所谓“满屋里的东西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晕目眩,刘姥姥此时只有点头咂嘴念佛而已”,所谓“一阵香扑了脸来……身子就像在云端里一般”,都是力求通过刘姥姥的陌生的眼睛,通过姥姥的主观感受来描绘凸现贾府的不凡气势。在这个过程中,本书又通过烘托渐进的手法——写刘姥姥一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月貌”便当是凤姐,便要称“姑奶奶”……更显出这府的主子们的高不可攀,突出了在渲染描绘贾府的隆盛中的陌生化效果。 “陌生化”云云,在这一类问题上,创作永远比评论更高更富有原生性。陌生化也罢,心理分析也罢,间离也罢,视角转化也罢,心理时空也罢……创作的价值恰恰在于它的无师自通,无理(论)自通性质,在于它的早已有之的性质。无师并不是真正无师,师法造化,师法自然,师法本民族的文学传统,师法自己的深情与灵气,各种创作方法表现方法自然会得心应手,融会贯通。在这方面,创作的贡献是第一性的,无可比拟的。评论家理解这一点只会使自己的评论更实在,而无损于评论的崇高。如果硬撑什么评论的“主体性”,甚至搞什么“拒绝阅读”,那样的评论也就变成了一种自大狂自闭症的“自说自话”了。 当然,评论也有评论的优势,有创作和创作家所无法取代乃至无法攀比的成就。好的评论是一种独特的阐释,这种阐释不但远远超过了一般读者对于一些作品的领会受用而且大大超越了作者已有的自觉。很简单,即使是理论意识主题意识十分自觉的创作家,只要是真正的创作家而不仅仅是主体先行的宣传家,他的作品里的形象世界的可阐释性就绝对没有被作者本人所穷尽,越是有深度的形象世界就越是这样。《红楼梦》就是这样一个阐释不完的大世界深世界,而作者恰恰未必意识到它的或有的大意蕴。其次,评论家的阐释必然是借题发挥的,必然表达着评论家自己的独到的对于生活、对于社会、对于文艺、对于各种思潮学问的见解。我常常设想,各种对《红楼梦》的阐释是何等有意思!如果曹雪芹死而复生,见到这些高论,特别是例如**主席的“阶级斗争史”“四大家族兴衰史”的高评,不吓晕厥过去才怪!评论的另一优势是价值判断,好的评论家的判断的权威性,对于文学事业的推进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当然,反过来说,偏狭的、空疏的、信口雌黄的所谓判断,也是贻害匪浅。 写到荣府的隆盛繁华讲究排场,这位主张“好了”渲染梦幻的“跌过一番筋斗”的过来人,却丝毫隐瞒不住笔端流露出的自我欣赏自我满足甚至是自吹自擂的语调与个中的快意情绪。呜呼,能做到“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当然只能是**与他的“同学少年”而不是曹雪芹!呜呼,说“好”就是“了”易,去掉对“好”的依恋回味与对“了”的哀叹谈何容易!真正又“好”又“了”了的话又哪儿来的《红楼梦》?呜呼,曹雪芹亦不能免俗,不但津津有味地令人垂涎三尺(首先当然是自己垂涎了)地写种种讲究排场(包括写宝玉薛蟠等人的性享受的优越条件),而且用同样的语调写刘姥姥这种小人物的毕恭毕敬奉承叨光,写金寡妇这样的小人物气势汹汹前来理论,要告秦钟欺她侄儿金荣的状的,听了尤氏几句话早把“盛气……吓的丢在爪洼国去了”……显然,作者写这一段不是嘲笑贾府的骄横霸道,而是嘲笑金寡妇的不自量力,作者写到这里并无叹息,而只有权贵者的自满自足自傲,真是十足地开心! 一石数鸟,刘姥姥进荣国府一章还写了王熙凤的另一面;说话随和,通情达理,“俯就”穷亲戚,注意“公共关系”。她说的“大有大的难处,说给人也未必信……你不嫌少,先拿了去用吧。”其实既实在又谦和,全无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之意。联系到第十六回凤姐为赵嬷嬷的两个儿子“走后门”办事时也是如此。看来这位“辣子”也有甜的时候,第一,她是分亲疏远近的,分阶级的,刘姥姥虽穷却能理出一点与王家的亲戚关系,自然不同。赵嬷嬷是贾琏的奶母,自不必说。第二,她爱听奉承话,吃软不吃硬。刘姥姥的骆驼寒毛之论,周瑞家的听着“粗鄙”,听不下去,凤姐却未必不爱听,因为凤姐并不酸文假醋,她其实喜欢大众幽默语言。赵嬷嬷则当着贾琏的面捧凤姐贬贾琏,使凤姐有了兴致,“外人”“内人”地说笑起来,如此情绪高涨,焉有办不成事之理! 秦钟与长篇小说的局部与整体 从情节线索、人物塑造、思想意义、环境描写等诸方面思考,秦钟不是《红楼梦》中的一个重要人物,甚至可以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这就带来一个问题,用系统论的观点看待文学作品究竟对不对?一部长篇小说,必须是或全部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吗?它的任何一个章节段落,一个人物,一个插曲,只有放在与其他组成部分的关联当中才有意义,否则就会失去意义了吗? 恐怕是又是又不是。整体结构,前后呼应,人物与事件的对比,各种因果关系逻辑关系等等,对于一部长篇小说,当然是重要的。特别是对于以人物和情节为主线,注意时空的确定性与事件的有序性合理性的作品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但说得绝对化了就说不通。表现生活与意识的偶然性、随机性、无序性的作品尤其不是这样。这一类作品中,“局部”的意义反倒增大了,更加讲究了。由于多少地放弃了情节悬念的吸引力即很易奏效也很廉价地吊读者胃口的魅力,每一个局部都必须写得生气贯注,五光十色,俏皮灵逸而又意味隽永。每一个词乃至标点都得铿锵作响、闪闪发光。无知者以为后一种作品是信手随意写出来的,此话不差,但信手随意之中恰恰提出了对作家的修养阅历人格深度功夫的更高的要求,要求你一信手一随意都显示超级的才华,超级的内蕴,超级的水平。比如写字,描红模子层次的人难与之论狂草。比如绘画,画写生层次的人难以与之论泼墨。 《红楼梦》当然不是“现代派”,但是此书由于对生活的忠实,对作家自我特别是他的艺术感觉的忠实,使它在诸多方面与中国的传统章回小说演义小说话本小说不同。中国传统小说的几个基本模式——“才子佳人”模式,“清官”模式,“忠臣遭诬终于昭雪”的模式等——根本罩不住他,而这些模式甚至对我国当代作家中的某些人仍然极其有效。中国传统小说的教化主旨——诸如忠孝节义之类,也管不住它,当然不能说《红楼梦》是什么教化小说,虽然它尽力至少在字面上不去违背。事实上此书是对小说教化模式的一大突破。结构上,它也突破了以情节主体组织全篇、与每段搞点悬念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来自评话的结构方法,它比一切其他传统小说都要丰富得多,自由得多,放得开得多。 秦氏姐弟,可卿与秦钟在全书中只不过是昙花一现。他们身上放射着一种独特的与原生的美丽与邪恶相混合的异彩。王熙凤也是又美丽又邪恶,但凤姐的美丽更多的是后天的,是一种智慧的乃至政治性的又美丽又邪恶,而秦氏姐弟的美与恶却是生理性的,是与她与他的生命存在、生命形式与生命本质不可分离的。对于秦可卿,论述推理车载斗量,这里不拟赘叙。关于秦钟,这里多说几句。 早在第五回“神游太虚境”前后就提到了秦钟。“袅娜纤巧、温柔和平”的秦可卿安排宝玉到自己屋里睡中觉。一个嬷嬷质疑:“哪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的房里睡觉的礼呢?”秦氏笑道:“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上月……我那个兄弟来了……”两个人要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他?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哪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虚晃一枪,秦钟并未出场,宝玉已经遥相思念,油然而生兴趣了。是爱姐及弟吗?这谈话发生在走向秦氏卧房的路上。是府里生活的寂寞使然么?是宝玉的一种朦胧散漫而又充溢泛滥的情(欲)的表现么? 及至第七回,宝玉随凤姐到宁府,与秦钟相见,见秦钟“眉清目秀,粉面朱唇……怯怯羞羞有些女儿之态……”,宝玉“心中若有所失,痴了半日……自思道:‘……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我虽比他尊贵,但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这段写得有些个奇处,对秦钟的外貌产生好感也罢,何感慨至此自谦自贬至此,何其“言重”了啊! 宝玉确实是敏感多情,崇美趋美的本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异性恋与同性恋的本性流露得淋漓尽致。宝玉对自己的养尊处优的生活也常有不满的慨叹,归根结蒂还是越高贵越不自由的缘故。宝玉想:“(我)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里,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确实是一种自发的对本阶级的批判。虽然是内涵极其有限的批判。以至写到往后书房中宝玉、秦钟、香怜、玉爱,直到往后写到“馒头庵”里宝玉、秦钟、智能儿的种种轻薄苟且,一方面,作者毫不掩饰地写了这些阔少的偷鸡摸狗,无情地暴露了仁义道德种种的虚伪性与无效性,另一方面,仍然不失宝玉的幼稚天真,所谓性情中人。似乎宝玉的这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红楼梦》在爱情问题上是主张灵肉的统一的,所谓“知情即淫,好色更淫”,是警幻仙子也是作者的理论。但实际上,灵肉又常常脱节。宝玉对黛玉、宝钗就绝少或干脆没有这种肉的轻薄。而且宝玉越成长,年龄越大,对黛玉爱得越深,就越没有了这种轻薄。如此说来,真正的爱情确实是有一种净化作用了。 王熙凤与宁府,与贾蓉、可卿以及尤氏似乎有点特殊关系。前一回刘姥姥在场,贾蓉来借玻璃炕屏,熙凤就与贾蓉逗开了闷子。凤姐拒贾蓉于千里之外,说:“你来迟了,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不但不恼不灰心,而且笑嘻嘻半跪道:“……好婶子,只当可怜我吧”,能求可怜,便有情谊,堪称知己。凤姐又抱怨:“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贾蓉再求“婶娘开恩”,凤姐吓他说:“碰坏一点,可仔细你的皮!”话厉害事情却答应了,答应了办事再说厉害话就更透着亲热,透着过得着。 写到这儿已经够充分的了,可贾蓉起身出去之后凤姐忽然又向窗外叫:“蓉儿回来”,贾蓉忙回来,满脸笑容瞧着凤姐——贾蓉一见凤姐就笑,打也笑骂也笑,面不改笑。凤姐“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又不说了。如此叫人不解的举止,贾蓉只是“答应个是,抿着嘴儿一笑”。 有成语道是“笑里藏刀”。凤姐是善于笑里藏刀的,如她见尤二姐时的那一套炭篓子式的热情问候与表白。但她与贾蓉的语言似乎有自己的特殊的“符号系统”,这不是“笑里藏刀”,而是“刀里藏笑”,在表面的挖苦、拒绝、威吓的下面却是一种亲昵,一种交情,叫做很过得着。贾蓉对凤姐呢,则是笑里藏坏,曲意奉承、百依百顺、央告求饶后面透露出一种奸邪诡诈,一种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鬼蜮伎俩,一种阴谋和阴私的默契。王熙凤是个敢做敢当敢说敢骂敢哭敢笑的人,这位“六敢”女性居然想了半日“脸一红”“又不说了”,她要说什么?为何一个字没吐出来贾蓉已“抿嘴一笑”,简直可以喊“理解万岁”了!而这位在“婶娘”面前又下半跪又抿嘴儿的男子,其行状又是何等地下作! 那么到底熙凤欲说还休的是什么话呢?其中关节,全付阙如。动机可能是遮掩,效果是欲盖弥彰或欲彰弥盖,阅读效果是更加有魅力,更吸引人。关节是有意地模糊,性格与人物关系却更加凸现和引人入胜。不仅如此,这一段描写还暗合着当今的一派创作方法,这一派认为心理语言只能通过外在的情状来表现,因而作家的任务应该是写好外在的情状,而不是充当全知的上帝,越俎代庖地把一个个人物当成解剖床上的尸体,喋喋不休地向读者灌输关于这个人物的内心世界的一切而剥夺了读者自己由表及里由此及彼的观察与推理的无限创造,无限乐趣。笔者激赏过的上海青年作家陈洁写的《牌坊》就是这样的路子。 提到秦钟,凤姐对他的反应也有点奇。凤姐道:“……为什么不请进来我也见见呢?”尤氏偏偏拦阻,道理却不大说得通,尤氏说:“罢罢,可以不必见……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没见过你这样泼辣货……”可以与凤姐这样说话的,除贾母外,只有尤氏等一二人,贾琏不敢也不可能这样说,贾琏在凤姐前经常处于被审查被数落的地位,实在难得有雅兴有还手之力或还手之趣。凤姐笑道:“我不笑话他就罢了,他敢笑话我!”贾蓉道:“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啐道:“呸!扯臊,他是‘哪吒’我也要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来打你顿好嘴巴子!”……粗话透着亲热。果然一见秦钟,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探身一把攥住了这孩子的手”。而丫环媳妇立即报告平儿,平儿立即做主送来了表礼,“凤姐还说太简薄些”。按书上的交代,可卿秦钟姐弟并非出身于富贵大家,但两人如此受宠,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们的容貌美丽。人的相貌对于人的命运是有重大意义的,这一点即使对于决不相信“相面”的人也不可不察。 “那尤氏一见凤姐,必先嘲笑一阵。”普普通通地见一下可卿的弟弟秦钟,竟写得这样曲折有致,生动活泼,趣味盎然。从外在情状来说,音容笑貌,纤毫毕现。内里的关节实质思想情况心理动机,一概不写。一概不写却又不像中国传统小说那样只把眼睛盯在情节的发展上,所有这些音容笑貌,似乎充满了内里的心理活动与人物关系的蛛丝马迹,相当微妙。中国传统小说从无大段心理描写。《红楼梦》中也无多少大段心理描写,但读《红楼梦》处处可以看到感到人物的重重心理活动的迹象,以至掩卷后感到《红楼梦》颇不乏心理描写。这大概可以叫作心理迹象描写,心理迹象小说吧?不是有时比一切都说穿说透的心理小说更心理,叫作“无限心理迹象中”吗? 不平衡的“奇缘” 宝玉衔玉而生,已经够离奇也够糊涂的了。玉上写着两行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这两行字写得俗气,低于曹雪芹水平。偏偏薛宝钗有一个金锁,“癞头和尚”送的两行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同样没水平的两行字或者可说是“癞头和尚”水平的两行字。偏偏这两行与那两行成对成双,这也是“奇缘”!宝玉立刻天真无邪地说:“这八个字倒和我的是一对儿。”宝钗则回避保密珍重天机,明知是奇缘而不露,嗔着莺儿“不去倒茶”,转移了话题。宝钗俨然长姐风度,笑宝玉说:“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接着是宝玉闻到了宝钗身上的香气,要尝尝“冷香丸”。是不是吃药也需要奇缘呢? 在《红楼梦》十二支曲子的《枉凝眉》中,悲叹宝玉与黛玉“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木石前盟,诚奇缘也,《枉凝眉》悲歌一曲,成为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插曲中最感人的一支。但《枉凝眉》所提出的关于两个“若说”的问题,却至今无人能够回答。 第五回太虚境翻过,第八回回目是:“贾宝玉奇缘识金锁……”又是奇缘!金配玉,“不离不弃”配“莫失莫忘”,“芳龄永继”配“仙寿恒昌”,真配了个天造地就!这一回该唱什么曲子了呢?若说没奇缘,偏偏成对成双,若说有奇缘,偏偏无情无爱! 奇缘是什么?是一种奇妙的机会、机遇、可能性,而这种机会机遇可能性是非人为地产生的,是命定的与先验的。木石前盟,绛珠仙草还泪与神瑛侍者,这是前生就已经定下的。这当然是奇缘。所以宝玉与黛玉一相见便撞击出灵魂火花,一见便似曾相识,一见宝玉就发起狂来摔玉砸玉而黛玉也便伤感起来。宝玉与黛玉的奇缘是天生的,非理性的,无法解释的,原始原发原生的。连黛玉袖子里发出的香气也是原生的,自有的。 宝玉与宝钗也是奇缘。这奇缘则是比较合乎逻辑的,能够推理解释的。玉石与金锁从质地到形状,特别是上面的文字,恰恰成对成双,了无疑惑。可以说这种奇缘是文化的,符号的,工艺的,后天的。连宝钗身上的香味也是来自千奇百怪千凑万巧制出来的“冷香丸”上的,是后天的,身外的。 但宝玉与黛玉的缘也有不般配之处,盖宝玉有玉而黛玉无玉,同是“玉”而一有玉一无玉,此宝玉一见黛玉无玉便痛不欲生者也。宝玉与宝钗的缘也有不般配处,宝玉的玉是娘肚子里带来的,先天的,宝钗的锁则是根据“癞头和尚”的指示做的,后天的。好一个癞头和尚!同是“宝”而一天宝一人宝,也是不平衡的。 缘本身就不平衡,不完备,缘与缘之间更不平衡。就选择的窘迫来说,人生的奇缘实在是太少了!有多少“宝哥哥”终其一生也没找到“林妹妹”,有多少“林妹妹”,终其一生也没找到“宝哥哥”!就选择的困惑来说,人生的奇缘何其多也乱也。此亦一缘,彼亦一缘,缘与缘不平衡,不但不平衡,简直是悖谬已极!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是互不相容的。命运是互不相容的。都是命,而命与命是打架的。命运也是悖谬的。生活在悖谬的命运与悖谬的缘分之中,人生怎么能够不痛苦呢?原发的缘分与后天的缘分不一致,娘肚子与和尚不一致,前生的公案与此生的遭际不一致,灵魂与符号不一致,人性与文化不一致,人应该怎么自处呢? 如此说来,命运也是多元的了,真是欲百依百顺地听命于命运亦不可得!缘分也是多向的了,真是欲无条件地接受缘分亦不可能!这中间有什么道理吗?玉的出现或不出现有道理吗?金锁的出现有道理吗?没有道理。无理之理是谓理。命与缘就是如此。所以才称作“命”、称作“缘”,而不称作“道理”或“规律”。所以“风流总成冤孽”,所以风月有债难酬,没有还得清的感情,没有还得清的轻松。作者有意为之,作者明知命与缘是说不清道不明理不顺的,作者明知道说不清道不明理不顺的命运与缘分主宰着人,比人的意志、情感、愿望与力量强大百倍千倍!宝玉黛玉,同玉而异宝黛。宝钗宝玉,同宝而异玉钗。这难道不是有意为之吗?无意得之吗?这样说来,曹雪芹写《红楼梦》,吾人读《红楼梦》,不也是奇缘吗?理解上不也常是悖谬与分裂吗?不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理不顺吗? 情如此,风月如此,别的又如何呢?所谓“四大家族”的兴衰荣辱,又如何呢? 李嬷嬷论 在贾府的老嬷嬷中,奶过宝玉的李嬷嬷的形象相当可厌。这当然与作者描写中的鲜明的倾向性有关。先是在薛姨妈处限制宝玉喝酒,连薛姨妈都要求情,并以“有我呢”来阻挡李嬷嬷的干涉。二次她又来干涉,偏偏提出“你可仔细今儿老爷在家,提防着问你的书”,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宝玉怕谁打谁的旗;果然,“混世魔王”式的宝玉一听此言也只有“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幸亏有黛玉以“比刀子还利害”的语言,以薛姨妈为大旗反击了一下子,才达到了“不理那老货”的目的。 往下看李嬷嬷更讨嫌,带几分“老不死的”劲儿。此人不但嘴馋,而且嘴碎。一会儿吃了宝玉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一会儿喝了宝玉给自己留的枫露茶,气得宝二爷把茶杯摔了个粉碎,而且从根本上提出“他是你哪一门子的奶奶”这样一个置李嬷嬷于死地的问题。到后面第十九回,李嬷嬷又闹起来了,看到宝玉给袭人留的奶酪,便问:“这盖碗里是酪,怎么不送给我吃?”问得好,完全是老年人的孩子气的特权贪欲狂。“说毕,拿起就吃。”及听人说是留给袭人的以后,又气又愧,大骂一顿宝玉并联系到袭人。然后第二十回,李嬷嬷拄着拐杖大骂袭人“小娼妇”“狐媚子”“拉出去配小子”,乃至直接批宝玉:“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扔在一边……”而且“一面说一面哭”起来。 如此讨厌的“老货”,却无人敢申斥她。黛玉宝钗何等人物,过来也只能解劝,还要听嬷嬷诉委屈。凤姐见到此情,也只能笑道:“妈妈别生气……”,然后用一种模糊数学穷对付的方法把李嬷嬷“脚不沾地”地牵走了。 少年时代读《红楼梦》,看到这里常常不解,一个老嬷嬷,奶妈也是“下人”,怎么会这样老虎屁股摸不得,横扫宝玉的由袭人等众亲爱丫环组成的御林娘子军?怎么连凤姐也不敢得罪他?同是老太婆,包括因得到邢、王夫人的授权授命而气宇轩昂的“王善保家的”,因在探春面前稍有放肆便挨了一个嘴巴,而且仅仅探春的一个丫头待书就把她批了个体无完肤,打得她威风扫地,为什么李嬷嬷就这样厉害?就因为李做过奶娘,而王没做过奶娘么? 细想个中道理,似乎也有一点学问。第一,李嬷嬷有过硬的老本可吃,宝玉是吃她的奶长大的。而中国人是讲敬老,讲孝道,注意历史功勋的。本人的居功自傲意识也很明确,她说:“我的血变了奶,吃的这么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他怎么着!”第二,乳娘乳娘,一半是奴,一半是主是娘。半奴半主,甚至比纯主子的气焰更盛,尤其在袭人等一班丫环面前,她比主子还威风。第三,她虽又贪吃又唠叨,但她的言论还是以维护道统的面貌来出现的。第一不准宝玉吃酒。第二提醒宝玉莫忘父亲贾政的严格督导,拉起贾政这面完美正派的大旗,有了一身正气。第三严厉批判袭人等是“忘了本的小娼妇”“装狐媚子哄宝玉”“妖精似的哄人”……客观上主观上都明确地向宝玉敲响了警惕少女女色的警钟,防淫反淫的警钟,万恶淫为首的警钟。中国的老爷少爷并非不好女色,所以宝玉才由一大群丫环侍候,而不是由一大堆老少爷们儿侍候。如果防淫防得彻底,本应该从小使宝玉无有与异性耳鬓厮磨的机会才是。例如笔者访问一些中东国家时,就见到在某些酒店宾馆中,服务员都是大胡须的男性而绝无小姐丫头的,实在是好办法!当然,如果大量用内室的男仆而又不能像皇帝佬儿那样把男仆们全骗成太监,老爷少爷们的戴绿巾的危险恐近百分之百。在这种两难选择的条件下,老爷少爷们选择了侍女而不是仆男。选择了侍女是可以的,有“淫”的行为也是可以的,但对“淫”与“淫”的对象思想情感舆论上绝对不能姑息怜悯,更不能纵容抬举,因此由李嬷嬷这样的也曾经年少过而如今早已失去了女性的一切“狐媚”的老嬷嬷来先发制人、高屋建瓴、借题发挥地侮损贬低袭人之流,实际上是符合维护传统文化、维护家庭中主仆男女的健康秩序的需要的。总之,李嬷嬷虽有小缺点,大方向还是要得的。否则,虽有过硬的老本,焦大犯上,还是被灌了马粪。从李嬷嬷身上,同时让我们对宝玉在贾府的实际地位产生了疑惑。不论贾母、王夫人、王熙凤、众姐妹、众奴仆,都是宠着宝玉以宝玉为中心围着宝玉团团转的,但宝玉仍然是脆弱的,他的种种行状与理论是狗肉包子上不得台盘的,虽然在家庭层面上他是无比地优越,然而在社会国家层面上,在正统舆论层面上,在封建大道理面前,他是不足为训不堪一批的。小道理服从大道理,李嬷嬷地位虽低却占了大道理,这就是宝玉也奈何她不得而她却悲愤交加、所向无敌的原因。 关于“茗烟闹书房” 茗烟闹书房也是一件小事,对于主线(不论是爱情主线说还是阶级斗争主线说)可有可无。但写得特别生动有趣,活灵活现,疏密得当,场面乱而写得清楚明白,使读者有“洞察之乐”。过去每逢读到宝玉的几个小厮扫红、锄药、墨雨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便觉得闻其声而观其闹,十分地热闹开心。这一段读起来也相当轻松,可能是《红楼梦》中最轻松的章回之一。其他章回,生生死死,爱爱仇仇,善善恶恶,昏昏昭昭,即使表面的轻松愉快——如写宝玉给黛玉讲耗子的故事,写年轻人们一起取笑打闹吃酒猜谜行令——也掩不住一种不祥感、惶恐感,哗啦啦大厦将倾的破灭感。 故而也可以说这一回是“闲笔”。即使短的小说中也会有一两处闲笔,闲笔不是废笔,闲笔可添趣味,可调节奏,可增侧面,可扩空间。有闲笔才说明了作家的胸有成竹,驾驭得当。 至少在这一回中,宝玉秦钟金荣贾瑞贾蔷贾蓝贾菌香怜玉爱茗烟扫红锄药墨雨,基本上是一个水平一个层面一个鸟样,并无高低贵贱之别。贾代儒老先生一走,这里成了无政府安那其,出现了短暂的“自由平等博爱”的痛快局面。贾代儒留的作业只是一句七言对联,功课已压不住了。(这是一个反证:功课的压力是不可或缺的。)因此“秦钟和香怜挤眉弄眼,二人假出小恭……”已没了王法。金荣一口咬定这二人“在后院里亲嘴摸屁股……”,最后大打出手,言论行动都已大有突破。宝玉“一味的随心所欲”,向秦钟说:“咱们两个人……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实现了无辈分的平等。茗烟本应叫金荣为“金相公”的,“得了这信,又有贾蔷助着”,便大呼:“姓金的,你什么东西”,直到隔窗揭底,说金荣“他是东府璜大奶奶的侄儿,什么硬仗腰子的,也来吓我们!”公然对主仆界限表示藐视,平等意识与民主意识大增。李贵一面称呼贾瑞为“你老人家”,一面对贾瑞深刻指责,硬把一切责任扣到贾瑞身上。就连宝玉,仗势欺人地高呼“我去回太爷去!”“我必要回去的!”(这里的“回”作汇报、禀报解),也终于被李贵止住了,除此时此地之外,还有这等平等的事态出现过吗?至于博爱,薛蟠、宝玉、秦钟、金荣、香怜、玉爱、贾瑞……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货,其爱焉为不博?因爱生妒,因妒生斗,看起来这场乱子还是因狭隘的爱而生呢。 乱子的起因在于薛蟠“不来应卯”从而留下的真空。在于因此产生的宝玉的新权威的未经确认,也就是说,宝玉与其密友老侄秦钟尚不能服众。这样,“东风吹,战鼓擂”,这所义学里的孩子便当真“谁也不怕谁”起来了。 乱子真正闹起来的关键人物是贾蔷。“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但又不愿挺身出头,怕与薛蟠伤了和气,于是要“用计制服”“又止息了口声,又不伤脸面”。他的“计”便是挑动起茗烟来闹。而自己呢,“跺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正时候了’”,溜之大吉了。这是很有中国特色的人物,好斗,有倾向,躲在背后,假他人之手闹一气,而自己远远避开。其中跺跺靴子、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连用三组叠字动词,最为传神。小小年纪,如此心计,如此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做假,不但不“居功”,连围观看热闹也不曾,不能不令读者赞一声“厉害”,倒抽一口冷气! 贾蓝贾菌合写,二人性格不同,贾蓝主张不介入,劝贾菌“不与咱们相干”,贾菌却跃跃欲试,抱起书箧子来向金荣那边扔去,却扔到了宝玉秦钟案上,把宝玉的一碗茶砸得碗碎茶流——有斗志却无斗力与斗争经验的人的介入,只能使一场乱子的阵线更加混乱,只能帮倒忙,只能使温度更加升高,气氛更加白热。“众顽童也有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过一边的,也有立在桌上拍着手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这种概括性的群像描写十分耐人寻味。打太平拳也好,乱笑叫打也好,都是非功利的加温和声援,你打,他取乐,却没有上前解劝的! 幸有大仆人李贵,相当干练地平息了这一场大闹。由仆人来平息处理主人的纠纷,颇别致。李贵的处理原则是:一、基于权势地位身份,宝玉秦钟只能胜不能败,金荣只能败只能磕头道歉。斗了半天,“势”在那儿呢,“势”不是靠金荣贾瑞能斗出什么变化来的,最后,对这个势不忿的人只能向这个势再次确认。二、适当降格,不同意“回”这“回”那,而是就地解决,把责任扣到贾瑞身上,数落贾瑞几句为宝玉秦钟出气,也是大事化小的意思。三、抑制激进勇敢分子,喝斥茗烟“偏这小狗攮知道”“仔细回去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回老爷、太太,就说宝哥儿全是你调唆的!”表面上是喝斥茗烟,实际上也收到了为宝玉降温的实效,盖此事上宝玉并无光彩也。李贵的这套处理乱子的经验,也是有道理的。 贾代儒不在,贾瑞代理。贾瑞向着金荣,“以公报私”,拿着香怜作法,着实抢白了几句,如果就此为止,金荣贾瑞就大获全胜了。偏偏小胜冲昏头脑,金荣“越发得意”“摇头咂嘴”“许多闲话”,触怒贾蔷,闹出一番风波。及至李贵出来,贾瑞也只好让步,他的“势”哪里是宝玉的对手?真是欲沾便宜不得,反蚀了本。 金荣回家向母亲胡氏吭吭唧唧,立即受到母亲责备,而且胡氏一针见血地指出:“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还有力量请得起先生么?况且人家学里,茶饭都是现成的……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你不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也帮了咱们七八十两银子……”这就明确了问题的实质,不在于是非曲直,而在于利害。 封建社会是一个尊卑长幼十分有秩序的系统。这个系统又与血缘关系、辈分关系紧密结合。寒酸如胡氏与金荣者,因为金荣的姑姑是璜大奶奶,便也处于一种从这个系统中分享一些菲薄利益的地位,即沾光的地位。一方面,他们是底层的、外围的、无权无势的,受欺侮的或被损害的。另一方面,如果他们会看眼色会行事,常去请安奉承,能注意不休止地去向凤姐尤氏等家族内的权贵人物致敬效忠,那就完全有可能分享到一点残渣剩饭,使自己成为这个系统的既得利益者,金寡妇如此,刘姥姥也是如此,乃至李贵茗烟袭人平儿也是如此。既是得益者,最终就必然成为维护者。只有维护,才能得益,因为得益,必须维护。维护得益之中,偶有不平之气不忿之心,如璜大奶奶即金寡妇的小姑子听到侄儿金荣受辱,怒从心起,骂了回秦钟小杂种,捎扯上宝玉,而且提出秦钟是贾门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颇有为金荣争取与秦钟的平等权利的胆识。“等我到东府里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叫他评评理!”进一步颇有论战——评理——的信心和勇气了。 璜大奶奶的表演十分可笑,豪勇而去,不战而败,尤氏几句话吓得她把一番盛气丢到了“爪洼国”,待贾珍赏她午饭,她忽然明白“贾珍尤氏又待的甚好”,更转怒为喜了。由怒而吓得不敢怒,由吓得不敢怒而衷心感恩知足维护喜悦,这就是封建小人物造反反抗的三部曲。这三部曲是必然的。考虑利益就必须维护系统,维护系统就必须确认自己的卑微,打消任何不平不忿的念头。憋着一口气想去评理,考虑到利害关系不能不膜拜上层人物的权势,叫做气与理必须服从势与利。在势上进行以卵击石的挑战,又能有什么别的结果呢? 张先生与秦可卿 张先生看病一节平平。张先生是一般化类型化职业化地写的。功力如曹雪芹,写那么多人物,也不可能个个富有什么“鲜明的个性”。但张先生的职业特点仍有认识价值。通过此一节流露出来的一些观念习俗也还有点内容。首先,在医艺上,人们尊敬业余的却不尊敬专业的。张先生诊病处方后,受到贾珍贾蓉尤氏及可卿“贴身服侍的婆子”等一干人的称赞,此时,贾珍笑道:“他原不是那等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初时,介绍此人时,贾珍说此人“学问最渊博,更兼医理极精,且能断人的生死……”。这都反映了一种轻视技艺,更加轻视以技艺为职业为谋生手段的观点。技艺不算学问,单纯的技艺没有价值,学问兼技艺才有价值。什么是学问呢?大概是指治国平天下的大道,阴阳周易的混沌的无所不包的世界观,中国自古是重大道而轻小术即轻技艺的。包括琴棋书画之类,兼通是风雅,专门干这个就会身份很低。票戏的人可能出自名门望族,唱戏的人却只是戏子。不知道这种观念可与奥林匹克的业余原则之间有点什么共同之处没有。 其次医生不听病人家属的“主诉”,而是靠诊断脉象来显示自己的高明。所谓“依小弟意下,竟先看脉,再请教病源为是……看了脉息,看小弟说得是与不是……”这种“考医生”的办法,与其说是在看病,不如说是在看相。这样,医生的本领就在于察颜观色,分析概括,估计揣摸,治不治病首先要说病,要说个八九不离十。这位张先生给秦可卿看病,脉象分析得头头是道,不但外行听了服气,内行听了也无懈可击。张先生对症候的估摸也很了不起,贴身服侍的婆子赞道:“真正先生说得如神,倒不用我们说了……”。对于治疗和预后,张先生则十分慎重,不做保证,不做肯定全称判断,只讲可能性,讲不止一种的可能性。所谓:“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医也要讲缘,也就不必负什么责任。加上张先生十分谦虚,叫作“晚生粗鄙下士”“毫无实学,倍增汗颜”,就更留有了足够的余地。头头是道的分析,明明显显的症候,模模糊糊的治疗与预后,此行医之道乎?又何止行医焉! 本来是看病的,张先生却也对秦氏进行了心理咨询。张先生道:“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但聪明太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这就是说不但要治标,而且要治本,而治本的药方是——“难得糊涂”。 这里,关于秦可卿的性格,书中写得明明暗暗,令人捉摸不住。《红楼梦》一般相当客观地写人物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以描写的生动性与准确性取胜,或略加以诗词谜语判词散曲的象征暗示,便完成了人物的塑造。唯独秦可卿,正册上最后一名,“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重要地位摆得显著,却绝少客观描写,而尽是通过作者与书中其他人物之口讲述(不是描写)其个性。第五回秦氏出现,宝玉在她房中睡中觉,作者说她“生得袅娜纤巧,行事温柔和平”,此时她绝无病痛之兆。第八回谈到秦钟,作者介绍其身世并谈到其姐:“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秦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风流也,瓜葛也,与温柔和平不甚对得上号,作者在讲述秦氏性格方面似乎向前走了一步,但仍是只有概念划分,没有具体内容,没有现实主义赖以支持的细节。第十回璜大奶奶金氏找尤氏本欲告秦钟的状,才听尤氏说道:“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了,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有来……又说并不是喜”,病了,第一次报告有病。张先生过来看后,却说:“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众位耽搁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如此这般,忽然成了老病号了,前后不甚衔接。尤氏对金氏说起秦氏:“那媳妇……可心细,不论听见什么话儿,都要忖量个三日五夜才算……”张先生则看病看出了秦可卿“心性高强”“聪明不过”“思虑太过”云云。这方面的三个“太过”一个心细,都是别人口中说出来的概念化的东西,也是没有细节。及至第十一回,凤姐带宝玉来看可卿,秦氏说:“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心一分也没有……我自想着,未必熬得过年去”,结果宝玉哭了,凤姐“眼圈红了”,几成诀别!这病发展得恁快!从多数红学家的已成定论的解释,秦氏与贾珍有染,乃悬梁自尽而死,自可说通许多疑团,诸如秦氏卧房的书画摆设,有关太虚幻境的故事,秦氏之死,都可以自圆其说。但有一条仍不明白,即秦氏死时凤姐梦见可卿,梦中秦氏不但讲了一回“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大道理,而且根据“荣时筹画下衰时的世业”的英明深远的战略眼光,做出两个具体指示,安排好祖茔和家塾,“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有虚有实,符合一个封建大家族的长远利益,符合一个封建大家族的正统观念。这样的道理这样的指示,包括贾政和焦大在内的维护正统派也是想不到的。这样的责任感与深谋远虑的话直应是贾家的创业元勋、老祖宗宁国公说出来才够份儿,怎么倒是邪恶美人、做事很不负责任也很不守道德的秦氏可卿托梦讲述的呢?这不是虎头安在了兔身上了吗? 总之,秦可卿这个人物很重要也很奇特,对她的表现描写也很不正规,颇有突兀之处,不接茬之处,难解之处。这个人物的塑造与以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为代表的,不但经过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勃夫而且经过恩格斯论述的现实主义方法大相径庭。盖中国传统文学,特别是小说这种“大众文学”样式(诗歌散文方是传统的“精英文学”),更富有游戏性,不像西洋的现实主义那样严肃、那样呆板、那样郑重。在中国传统小说里,回避隐讳,影射暗示,假托借代(如借秦氏之口讲一番大道理),谜语占卜,牵强附会,以及种种文字游戏、结构游戏、情节游戏(如晴雯死后变成芙蓉花神云云)的方法用起来得心应手,与外国文学作品相比,自有一种中国特色的轻灵潇洒。轻灵潇洒而不失其份量,不失其痛切沉重,把荒唐言与酸辛泪结合起来,虽荒唐而字字血泪,虽血泪而荒唐可玩,这样的写法有一种特殊的间离感。这种创作特点在戏曲中表现得尤其突出。 小说的随意性与规定性 随意性与规定性,这是相悖的两种美学观念。从严格的现实主义或唯美主义或浪漫主义来讲,文学正如戏剧表演,是有自己的“最高任务”的。或是最典型最准确最生动地表现现实,或是最大程度地追求美,或是最大限度地表现热情和激情,由于“主义”的不同,各有其一元化的最佳选择最佳标准。所以托尔斯泰一次又一次地修改自己描写马斯洛娃的肖像的手稿,直到把肖像写到字字精当,添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的不可更易的程度。托尔斯泰写安娜&;middot;卡列尼娜之死也是这样,时间、地点、氛围、心理过程、事件过程之细腻准确,像雕刻一样地分明和确定。非现实主义在规定性上就差一点,雨果在写作中经常表现出那种气势澎湃、大火怒潮一样的激情,俯拾皆是,推波助澜,极尽渲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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